Möwe

Je suis un animal sauvage disposé à l’amitié

【野杉】名残雪

是OnoD和杉田,大概是看到凉宫春日的激奏最后那一抱感动了很久。

名残雪的意思是到春天将化未化的雪,想用这个词来比喻他们当时的感情。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了哈哈哈 当普通小说看也可以

以下正文


18岁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成年。


18岁的第一天,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我没有和漫画里的那些男主角一样突然长高,变的英俊,有一个打扮奇怪的人缠着我和他一起去冒险,也没有人称我为“被选中的那个少年”。总之,我原本以为到这一天,就会有人告诉我自己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但是我走在放学回家的山路上,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自己以后会怎么样,究竟该去做些什么。我那时想了两天,终于找到了原因。我认为是18岁是一个尴尬的年龄,因为它人为地终结了我的思春期,却不能让我真正成人。因为20岁好像才是一个正式的标记着下一段经历开始的年龄,我现在只是处在一段尴尬的空白中。与我前18年的人生一样,尴尬地面对心仪的女生,尴尬地在大喊出绝招时被尊敬的老师看到,尴尬地在买成人杂志的时候被朋友抓包。


“智!”


他们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大喊大叫。


我们在15岁时就开始向往忧郁艰难地岁月,故作深沉地思考未来和死亡。


“喂!智!我说,如果我死了该怎么办啊。”


我左边的蠢货一边吐一边继续往嘴里塞着下一袋鱿鱼干,我右边的蠢货在红白机上了卡了一个小时。我尴尬地坐在他们中间仰着头想了很久。直到友人终于通关了,我们从粗点心店出门。即将分别的时候我这样说道:


“X君,到20岁再说吧。”


于是我开始向往20岁。现在我认为只要到达了20岁,过去的疑问就会有答案。我会长得更高一点。会有一只机器猫从肚子里掏出一扇门放在我面前,我拧开把手就可以立马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我等到了20岁。这样的事情仍然没有发生,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20岁和18岁、15岁、10岁好像丝毫没有不同。我还是对Galgame的女主角有着幻想,等待着连载漫画的下一话,计划着一次不被人发现的完美成人杂志购买计划。我仍然在田地里和自己家的土狗一起奔跑,感觉自己大概率会回到这里务农。我们偶尔被邻居家的羊羔撞到、偶尔幻想着做个和尚也很不错、偶尔也需要去居酒屋把父亲从女人堆里拖回家。我目前最成功的事业还是在八百幸里玩脱衣麻将时自摸胡牌,所有围观着的人都冲着我欢呼。我一路跑回家,停在门口,忽然感到手里空落落的。就这样一直等到能看见月亮浅浅的影子才进家门。


从20岁的第一天,到20岁的第七年,我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生活。直到第七年的某一天,我遇到了D君。提起D君,我在后来也想念过他很多次。在八百幸超市的路灯下抽烟的一个雪夜,我设想过他是否事业有成;是否婚姻美满;是否和他曾经梦想的那样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曾经翻过许多次黄页,想试着找回和他的联系。或许我只想打一次电话,听到他说“喂”的声音,但都没有成功。与他名姓相似的人很多,我大可以花费整个下午试完所有的电话。但是直觉告诉我,没有一串数字能把他带回我的生活。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没有一串数字可以把我带回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光。


要说D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比我年长一岁,个子却比我矮小许多,性格热烈外向。或许是因为他热情的性格,他的所作所为均能超过普通人的设想。用一种比较失礼的方式表达,我则是天生偏爱性格古怪奇异的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他第一次以小杉称呼我的时候,我便本能地被他吸引。


我们的缘分可能开始得更早一些,后来我们彼此都没有预料到。这还是我日后无意中想起来的经历。那时我刚刚入行,大约是这项工作开始的三四年前。我认为自己曾在选角会场上与他相遇过一次。结束选角的时候外面似乎正在欢庆某个夏日节日。我是个不喜欢凑热闹快到无趣的人,对于大大小小的庆祝活动都不是很在意。甚至在我还在试音的时候就能听见会场外的人在喧闹庆祝。啤酒罐打开时微妙的气声和烟花在空中爆炸的声音就在门外几步之遥的地方。干扰如此之大,我的表现自然不够好,最后也没能选上。但是无论如何我已经结束面试了,起码可以放松一会儿。有一瞬间我有融入那群同事的冲动,不过我打招呼的声音却被埋没在烟花炸开的声音里。没人注意到我。我于是不再动这个念头,一心看烟花。那是一种我很久没有看到过的品种,依稀记得是很老的花型。而我试图向人群伸出的手永远都是那么渺小,不够响亮、不够绚烂、不够引人注目。可是如此这样的我,也很向往有一天可以如同烟花被看见。我逐渐走远到另一间偏远的屋子里,那里声音更轻。我录下了节庆烟花发到母亲的手机上。那时有个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喝啤酒。我拒绝了。也没能看清他的脸。但是后来我突然想起这段经历时,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很熟悉似的。或许正是一同来参加选角的D君,又或者是时隔太久,我自作主张地希望当时的人是他。


总之,我们正式相识是在我入行不久后的一个动画项目。我们有幸被选作男一号与男二号的声优。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重要的作品中担任大角。带着一贯战战兢兢的态度,我向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只有他万分自然地回应我。


“你没有绰号吧!别人叫我D,不如以后你就叫小杉好啦!”


我当时就很羡慕他性格中天然的开朗,不自觉地点头同意了。我们的友情也是在这种早春静谧但是带着寒意的日光下生长而出的。录音现场大多是女演员,我与D君不同,在短时间内不能立马和某个人亲近起来,更不是要说女人。我似乎天生有一种别扭害羞的心理,总是游离在大部分人围成的圈之外。有一次我想要和一位女同事开玩笑,但是她周围也总有人在说话,试了两次最后还是作罢。可是D君却看到了。他靠坐在一边吸着饮料,指着我那副尴尬又别扭的样子笑了,随后揉了揉我的头顶。我笑了一下,反而觉得没有和人搭上话不是那么让我难受。虽然他自己不说,只说我们是两个一起装傻的家伙。我却自认为自己很受他的关照,热情的性格之下是很温柔的。不过,不管D君怎么擅长交际,毕竟有时和女演员们也不能说到一起。在当时的时代,和我年纪相仿的演员很少,大多是些老前辈们。现场只有我与他年龄相仿,又同为男性,自然格外亲密一些。


偶尔有一次在车站相遇后才发现我们住的也很近,于是下班后也经常一起坐电车,不过D君早我几站下车。东京的交通拥挤,车内车外都是如此。以往独自挤车时总是有一种孤独感。倒也不是没有独自坐车的人,但总觉得别人都有一个同伴说上一两句话似的,就显得自己格外孤单。我总是一言不发地挤在两个人的背脊中间,一直到下车都是如此。当时第一次和同事一起坐车,我记得自己也活泼了起来。一直和他说些工作时有趣的事情,即便他先下车,我也不会感到更加孤单。录音房后有一片公园。我和D君时常下班后进去绕上一圈才到车站。我们不赶时间,当时年轻对酒也没有很大的兴趣,但是都不愿太早回家。一个人旅居异乡,公寓多半杂乱狭窄。回家便是漆黑一团,一个人也不会说话,于是一直鸦雀无声到闹钟响。偶尔可以去公园逛一圈看看人,倒比在家更让人感到舒服。况且这片公园中常有云雀,不知道是有养雀的人在放云雀还是从某处停到树叶间栖息着的。我们一路走着,偶尔便有云雀忽然穿出树林像空中高飞。这时D君一反常态不会多说话,我则本来就话不多,我们在将息的日光下静静走着,忽而能听到半空有云雀啼鸣,我自认为是一大乐事。


工作进行了大约三分之一后,我也逐渐和人熟悉起来。或许是受到D君的影响,在这方面我也进步了许多。工作起来也没有了之前紧张。或许也是因为我独自在外,工作氛围一旦好起来,我对每天可以上班见到朋友也有了期待,一时间充满了干劲。虽然他的年纪只比我大一岁,但是入行更早,时常也指导我很多。正是在这种氛围逐渐和暖起来的情况下,有一天他突然提出一起去看某一部动画的剧场版。我以及记不得名字和内容了,大抵也不是很有趣。我本身似乎对那部作品也没有什么期待,但是既然是他邀请我并说知道影院周围有一家不错的居酒屋,也没有理由不去。看完电影大概是十点半,对于剧情之类的我实在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看D君还算开心。我们都有点饿,于是决定去找一家小店吃点东西。D君爱好饮酒,他要了一点日本酒,配着梅肉拌生鱼片之类的下酒菜。我不喝酒,口味更像小学生。只点了炸鸡皮和煎加工肉制品,大约是火腿香肠之类没必要在外面花钱吃的东西,又喝了一点麦茶或者乌龙茶。


“你不喝呢”,D君看起来很好奇似的。


“我一直不懂喝酒,真是扫兴啊。”


“不,完全没必要这么说。你喜欢熏制的肉类吗?”


“是,家母时常说我口味还是像个学生。”


“饿的时候会就着这些大口扒饭吗?”


“啊!是!”


大概是看我说道喜欢吃的东西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可爱呢!”,他这样说道。


他后来分给我一口梅肉生鱼片。大概是因为用他自己的筷子夹给我,吃到嘴里有一点点暧昧的清酒味,很特别。后来我有一次在附近工作完后路过这家店又点过一次,好像没有再尝到过酒味,稍微有些遗憾。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我们从酒馆出来已经很晚,路边偶尔有夜猫跑来跑去。我倒是很喜欢猫,偶尔在回家路上遇见也很乐意和他们亲近。意外的是D君一注意到便离得很远,他有些害怕猫。我故意没有告诉他背后也有一只,那只恰好又是性格亲人的。突然一下蹿到D君的脚边,他惊叫了一声往前跑出很远。我哈哈大笑,后来还拿这件趣闻笑了他很久。这样的事情后来又有过几次。我们都是在这间影院看电影,有时是动画,有时就是完全无所事事随便买的电影票,内容都已经记忆模糊,大多不是些精彩的电影。不过最后都去同一家居酒屋吃东西就是了。


这样的来往之下,我与D君的感情也逐渐深厚起来。有时我也请他到自己的公寓来玩一会儿游戏,之后我们总是买些口味新奇的泡面边吃边笑。我们玩的游戏少有当下流行的作品,大多却还是最老式的红白机。究其原因,不过是当时没有钱。和我熟识的一个粗点心店老板也准备关店退休,店里的一台机器就低价让给我了。我自己又从老家带出来一些卡带,一个人在家时作为消遣。本以为喜欢8、90年代的老作品是我这样的怪人才会有的趣味,D君来过一次之后才发现他也很擅长。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更进一步,有时D君甚至留宿一晚才走。


当时正在进展的工作大概是从某一年9月开始,一直到第二年10月,跨度有一年之久,进行到第二年的夏天时有两个月的假期。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很熟络,我与D君的关系自然也非比寻常地亲密。虽然从小到大也有许多一起长大的亲友,但是在异乡给我支持的却都不如认识大半年的D君。当时年纪更小,出道不久,对于这样一位难得的长辈居然就怀着一种乙女游戏女主角一般的心情,对他有一种奇妙的亲近和崇拜之心。正是在这段假期前,D君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他的公寓住一段时间。


“毕竟一直去后辈的公寓打扰也不好”,这是他的原话。


我自然求之不得。和小孩一样,我一直对朋友的家有兴趣。一旦和某个人玩得很好就会想去对方家中看看,但是出于礼貌又不好明说。不知道是不是D君感觉到我的好奇所以找了借口请我过去同住。对他当时所住的小公寓,大体结构如何我都还记忆犹新。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的小餐桌上摆放着一丛淡粉色的六出花,粉色淡到几乎像是白色。但是大朵地怒放,尤其好看。我每天和他同吃同住,偶尔看看漫画,这样一住就是快一周。我们之间也没有互相厌烦,反而觉得不如再多住几天。D君的性格外向,但是假期中大家都有度假的去处,只有我们两个人滞留在东京。我想D君也是不喜欢寂寞的人,所以才会找我一起消遣。


一直到第七天,我们还是如往常一样。我负责做晚餐,D君则擦干盘子摆桌。晚餐后,我们正准备玩一会儿游戏。还在挑选卡带时,突然“啪”地一声,所有的电器都暗了下来。空调上绿色的指示灯也慢慢暗到不行,最后彻底熄灭了。我们一开始以为只是哪里跳闸,很快就能恢复。大约等了三个小时后,残留的冷气也已经散尽,屋内开始闷热。想必是停电,今晚恐怕都不能恢复。D君家里没有备用蜡烛,我们只能拉开窗帘靠窗外的灯光照明。这一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面对着彼此在黑暗中说话。D君嘱咐我去开窗,自己去拿啤酒。可我又望着月亮出神许久,乃至浑身是汗也不在意。我一向对月亮有一种痴迷之情。连D君都时常半开玩笑地提醒我,别人都说月亮能把人的脑袋搞坏,可不能一直看啊。


“不过我都已经是这样的蠢货了,再搞坏一点也没关系吧”,我这样回应他。


比起满月,我更偏爱残月,甚至是花火映衬下的残月。在花火的烟雾之下,残月和那种绚烂耀眼的物体形成一种隽永的对比。月是安静冷淡的,高悬空中,似乎永远存在。比起花火、我们、东京,她是更加长久的存在。今晚不同往日,夜已经很深,城市的灯光也在逐渐湮灭,月便更加温柔光明。D君的手掌突然在我面前的玻璃窗上摊开。猛地一用力,风一下灌进屋子,一只极大的飞蛾跟着冲了进来。我被吓了一跳。那只飞虫在我们之间盘旋许久,最后仍然向着更光亮的外界飞去了。在我眼中,它也向往着月亮高飞。我们就这样喝了一会啤酒,百无聊赖地准备入睡。过早黑暗的房间中涌动着和平时不同的气氛。我们睡在床的两侧,但是我感到在黑暗中自己与D君的距离似乎更加接近。他的面容似乎就在面前,只要他眨眼我就能感觉到空气异常的流动一般。似乎是他把自己的心声也隐匿在黑暗之中靠近我。他仔细地端详我,我难以揣测他的心思,也不敢作出反应,只能让黑暗做我们之间的屏障。月光就照耀在我脚边的不远处,它也不愿意掀开我们之间那层黑色的纱。不觉间我就这样入睡,第二天我借口断电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假期之后,可能是因为那个停电的夜晚,我们一直不再像之前亲近。我的生日在10月,距离整个项目结束的时间很接近。我还是拒绝了全组为我庆祝的想法,改为私下和D君一起吃烤肉。女演员小姐很不满意地说:


“你们总是这样啦!老是贴在一起。”


我们都笑了。后来的几天他一直说苦恼应该送什么礼物,搞得我也期待起来。结果他送给我一樽昂贵的香薰蜡烛。


“这应该是女孩会喜欢的吧,你这家伙”,我脱口而出。


但是话刚出口气氛就走向一种诡异的尴尬。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原本只要答谢就好。似乎一切原本自然简单的事情,我总能搞砸。我垂着头后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似乎也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翻着铁板上的烧肉。是否是他借此以表心意呢?那一瞬这样的念头也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但我不敢继续想,只当作是自己又在犯蠢。一年来,我与D君之间的界线似乎也已经很模糊。我们之间的认真交流多半是安静、尴尬和空白的白日或者夜晚,总是一路朝着各自的家朝前走。这个项目如今即将结束,我们也意识到离别。只是这短短的一段时间甚至无法覆盖到两个人的生日,只有我的生日先行到来。竟然连礼物也是他为我考虑,可他借此机会转达给我的心意却是我不敢多思虑的。这么一想,竟然有一种自己亏欠他的情感涌上心头。正想到这里,D君突然伸手过来把我的头发揉乱。他大笑了一阵,让我务必把这份礼物收好。就算一生都不拆开,一生都不点燃,也要好好保存。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说道。


和D君不同,我平时几乎不饮酒。酒精对我而言似乎尝起来都差别不大。但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在深夜饮酒,还有我窗下的醉汉为何一次次在深夜里哭嚎。酒醉如同冬日的浓雾,可以遮掩真实世界,在半梦半醒之中的人不会惧怕自己的真心。即便我直视着镜中的自己,说出我对于他确确实实有爱慕之情。也可以放肆地说一句“那又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幻想之中的这句话,但是第二天醒来时我的头和胃都很疼。比起思考我的爱慕之情,胃中空荡荡的抽疼在那时更为紧急。


从我生日之后,又过了一周,所有的配音工作已经彻底结束。我们所有人一起庆祝了一次,然后便是漫长的新年假期和分别。最初的几周我还和他保持着信息的往来,后来逐渐便怠惰起来。到我被通知3月有见面活动之前,已经长久没有与昔日的同事联系了。后来的几次排练上我与他的时间恰好错开,因此也没有遇见。或许正是因为长久的分别,我对他的印象已经生疏起来。一直到正式活动的前夜,我仍然在担心自己与他的见面会如何收场。


不知怎么的我翻找出了去年秋天他送我的那樽蜡烛。我第一次把它拆开,没有想到竟然是一樽美人像。我一度认为这就是我全部烦恼的源头,我只要拆开她,把她点燃,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对我而言难以分辨的暧昧,所有不知所措的纠葛,都将随着她的融化慢慢消失。夏夜寂静无声,所能听到的除去偶尔有醉汉喧闹的声音,就只有烛芯噼啪作响。无名的琴女缪斯临幸我这六叠间,也只能将微弱的陨灭之声作为自己的希腊式乐器弹奏。我旅居东京所租的房间逼仄拥挤,昂贵的香气如今只是在白白消耗氧气,令人愈加昏沉。


空气让人烦闷,未来也让人烦闷,过头的熏香也是如此。


烛光融融下,我只觉得头脑发胀什么都不能思考似的。我原本想靠着这樽蜡烛解决自己的烦心事,却没有想到反而像是引火烧身一般,一切思想情调都越发模糊不清。我的心似乎是在火光与香气中与美人像一同融化。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我在琴女浓烈的香气中感到濒死一般的窒息。她没有消失,而是化作另一种形态向我袭来。无形的热空气顺着我的脚踝上升,一路扩散,将我牢牢笼罩住。我似乎是被美人完全笼进一片夜,幽暗中浓烈的熏香和炽热柔软的温度从鼻腔钻入体内,犹如一只柔软的手牢牢攥紧了我可怜的肺叶。我靠在墙角向上挣扎,可是原本压抑的屋顶如今竟显得很高。我正沉溺在犹如溺水的幻觉中不断向下沉没。这破落的屋子中,除了我和香烛之外,榻榻米、墙壁、窗户一切家具陈设,竟然都是冰冷的。我紧贴着三面冰冷的平面正如贴着三面冰,它们只在我的温度下不断融化,而我却只能空空地下滑,双手浸满了融化的水液或者是自己的汗。在这下坠的惊恐之中,我呼吸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甚至到了就要晕倒的程度。这一瞬之间变化是艰难而痛苦的。紧随其后的梦境不是空白,亦不是浓黑。这是一片透明的世界,对我而言是全然的无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许还有天空和云,但是一切都是透明。我尝到的是透明,所见也是透明。空中无云,海中无鱼。可是这个透明的世界酝酿着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即便我无法看见,但是却能感觉到。这世界用一种无形的力在压迫我的感官。在这透明世界的另一头似乎还有一个人。他站在高处,看着我。我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这个世界的闯入着。我试图朝他挥手。他的手从高处落在我的肩头。


“你因为什么而痛苦?”,他问道。


答案卡在喉头,我什么声音都不能发出。


在这片完全未知的领域,痛苦的美梦如同毒药,而我的死亡只是副作用罢了。


我想抓住电话或是手机,起码可以求救。可是慌乱之中,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只能向他求救。就在D君的名姓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一瞬间,这种疯狂延伸的幻觉忽然消失了。原来在我意识到之前,自己已经落泪了。火似乎将我身上某一处要紧的关卡与美人的面目一同熔断。那道卡在我心脏上的锁一直以来抑制着我落泪与爱的本能。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它固若金汤,却原来只是蜡铸的,只要一根火柴就可以击溃。如今我滚烫的情感、心跳和泪水都已经滚落进融化的蜡里涌向全身。


我只能爱。


我醒来时已经正午。一点就应该要赶到后台,我想必就要迟到。及出门时,我才想起昨夜的经历并非梦幻。那樽昂贵的蜡烛已经尽数融化看不出琴女的面貌了。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气也没有剩下多少,可以说是彻底无迹可寻。我没有时间怀念已经过去的夜晚和幻梦,必须立刻出发。


我挤在从未空闲的电车中却又一次想起前夜里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不睡,甚至坚信在明晃晃的烛光之下自己是不能够睡着的。而现在,我不仅完全不清楚琴女是如何融化到这般地步的,甚至睡过头了。可人不正是这样,就拿这一小节车厢里的人来说。这些人想必都说我若丢失了某样东西就不活了;或者说我如果和某人绝交就再也不和人结交;那对恋人在交往之前或许对前恋人说过如果分手就即刻遁入空门。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人不还是立马就买了一模一样的替代品继续活得没心没肺;立马又结交了整群的朋友彻夜饮酒游戏;现在和另一人牵着手并排坐在电车里说着甜言蜜语。我所重视的——他出于深厚的情感送给我的礼物,不也在一夕之间就融成烛泪不可收拾。而我呢?自以为重视这段交往,把他当作一生的挚友,在心中默许下矢志不渝的念想。甚至昨天早上还在想今天见到他应该如何开口打招呼,面对这不知为何涌起的紧张而感到无措。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想好,就已经被时间推上了电车,一路朝着我设想了很久的终点驶去。然而最终会如何,似乎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晓的。


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趴伏在母亲肩头,三番五次地回过头来瞧我的狼狈样。开始几次以为我没有发现,后来便瞧得更明目张胆。我有心吓她一跳,故意对上她的眼神,于是她便很害羞地低着头把脸转开了。忽而又很机敏地看我一眼,被我逮住便吃吃地笑。我这才想起我从前与D君一同下班回家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我总是怀揣着孩童一般的心,自以为隐蔽地悄悄窥探他。我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容表情如何,但总能回想起那时候的光景。深夜的东京电车的人不像现在多,也是很安静,他多半在看手机或者发呆。我总是装作翻包的样子侧过头去看他。回忆里几个月前的事情竟然已经很模糊,却留下一种甘甜柔软的感觉在喉头。现在想来他大概也能感觉到,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恶作剧般地回应我。那些他在我身边坐着的日子都好像只是上一秒,他只是提前下车。我忽然彻底放下现实一般地让回忆流动起来。脑海中昔日的场景横冲直撞地铺开,我好像把这一年来的日子都又经历了一遍。我不停地回忆,不停地想他是怎么喊我“小杉”,我们是怎么喝酒吃饭的。可是我们的情感已经越过了边界,我不能叫自己的私心搅乱了别人的生活。无论我如何思念过去的友情,我都能感觉到它就要结束。这项工作结束,今天的活动结束之后,我们还能再见吗?还能再有昔日的情谊吗?我当时自然想不到他从此隐退,只是还想着如果还有下一个项目,或许在选角会场也能再见一面。虽说后来也有许多同事,但离别之情都不如当时。或许是我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自己与他不会再见。或许也只是当时年轻,情绪更为敏感。


在那段车程中我只是反复考量这些问题,自知没有结果,思想却如海浪汹涌。直到最后我被困在人群之中,思想却已经超出此间,我整个人烦闷不堪。只想一顿横冲直撞挤出人海,干脆在不知名的某一站下车冷静一下自己的头脑,就算迟到也比这样强上许多。而我只是沙丁鱼罐头中的一条,挤在无数类似的人中间。车厢中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紧贴在一起,却无从知晓彼此的想法。所有人都在等自己的那一站到达,等待电车的报站声一响就逃离彼此身边。昨日遗失的钢笔,上月丢失的工作,还有不知某日忘怀的理想,最好统统都能遗留在这一段车厢里。就这样一松手,把它们都放在自己曾经站立过的一小块平地上,随着某一列班车永远离开,到达自己没能等到的终点站。


电车忽然停下,机械的女声打破了我的幻想和思考,如同皮鞭抽打在我的思想之上。一切化为泡影的瞬间,她尖锐的声音说道:


“xx站”


我到站了。


当日后台的气氛如何呢?果然是我预料之中的尴尬。倒不是说大家都互不理睬,只是离情别绪之下,人人都有些不自然的生疏。加之我们距离冬天结束项目之后一直没有见面,四个月未见自然不同往日每日相见的氛围。但是于我而言,在休息室中却一直不希望与他正面相对。我来得稍晚倒也不是坏事,休息室的气氛已经很热闹,我也不用怎么担忧这事。一切和曾经最熟悉的同事们的对话也是那么自然地进行着。


“您好,幸苦了。”


“好久不见!”


“哪里哪里。大家都幸苦。”


“今天拜托了。”


“我也是”


诸如此类的对话无休无止地展开,就连我和他之间也似乎毫无嫌隙。我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紧张,然后又闹个笑话,最后独自一个人尴尬许久。可是意外的,我似乎能以一种十分自然的态度面对大家,也包括他。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疏离,还是因为我们更加亲近了。我们开着玩笑,大口喝着水,反复检查服装。而后就是一直等待。我与D君和从前一样坐得最近。再一次与他同坐,我却已经不像从前一样悄悄地去看他,我总是看着镜子,而后不自觉地就望向他。我有时希望镜子能撒一回谎,让我们的倒影逐渐重合在一起。虽然我生性爱玩笑,总是以笑话遮掩过自己的真心,但有时镜中倒映出的真相却让我无法回避。往往在笑声过后只有我看向镜中,那里残留着口中留有一句真话的我。镜子也是残酷的,它只说真话。我正欲收回视线,这时候D君忽然抬起头。我忽然意识到后台只剩下我们还在候场,可是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感到口中还有许多话没有吐露,此情此景是个机会,反而却一句也说不上来。他从镜子中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从镜子中看着他的。我的嘴唇颤抖着,想了很久,打算干脆用“D君”开头。可是他反而先发制人。


“为什么那么别扭?看着都难受。”


门把手向右转动了一下,有工作人员来通知上台。于是答案卡在嘴边,没有回答成。


他拍了拍我的肩。有一刻,我忽然感觉虽然我的个子更高,他的手却像是从高处落下的。我低着头沿着红色的指示箭头朝台上走去。


舞台上的活动都好像是一瞬间爆炸的烟火一般。我只感觉镁光灯照在身上滚烫的感觉,连头都晕起来,实在对于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有太深的记忆。好在日后看DVD时,自己没有太过分。但当时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觉得到处都蒸腾着热气和人声。暖黄色的灯光和观众的欢呼纠缠成一团,把我包裹在当中如同樱桃核一般。我一时之间干脆狠心下来,纵容自己和所有人一起狂欢。暂时也抛却那些分别的想法,只管和他们一起胡闹。我甚至已经逐渐忘记了自己先前没有说出的那些话,还有前夜那些疯狂压抑的梦。一切都回到了一间小录音室,我们几个人每天早出晚归地在其中工作。还有一起与D君穿过公园时的云雀叫声之类的回忆。很多难以放下的、一直在心间思考的东西好像都在这场狂欢中被我抛却。我练习了很久的舞蹈也终于展示人前。我的动作没有太大进步,比起女演员们还有D君可以说是差远了。但好歹我基本把动作都记全,所以自觉很满意。她们三人最后紧紧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就是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切真的就要结束。方才如梦一般的声浪也在远去,我似乎又将要被遗留在梦中的那个透明世界之中。我鬼使神差一般突然一直朝D君跑去,紧紧抱住他。出乎我的意料,我比他更高一些,但他却把我整个抱起来。我们就这样滚烫地紧紧贴在一起。我和他的怀抱一起在明晃晃的灯下旋转着。如果我现在落泪,他一定不会知道。因为泪水和汗水一样苦涩,没有什么分别。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哭泣。但是在某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他肩膀上时,我感到他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或许因为泪水真的更加滚烫。他松开我倒在了舞台上,在我伸手想去拉他的时候,他深深地望着我。他想找到那颗泪水的痕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但是我看着他。他完全明白我的泪,也完全明白我。录音一直到谢幕后都没有完全结束,我们还得应付摄像机。


与大家告别后,我们原本打算去一直拜访的那家居酒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成行,我们只是在便利店买了一点仙贝和啤酒,打算干脆一路喝,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炽热的情绪席卷着我们,两颗心脏都久久不能平静。在大众的眼中,在深夜的东京下,我们分享着只有自己明白的深厚浓烈的情感。那种激荡如同龙卷风一般把我们二者都裹挟其中,最后将过去的我们完全带离了当下。我明白,那一刻的我们已经过去了,永远停留在梦中透明的世界里。最后的一次相伴,我们一直走了很远、很久,一直到后半夜。我们走到了一家八百幸前的路灯下。


D君突然说道:“从这里开始,你走右边,我走左边。”


我木讷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


“好”,我呆滞地说道。


“再也不见。”


“好”,我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朝着自己的方向转过身去。


“不会后悔?”


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不会。”


我没有试图去看他的背影。


“那么再见。”


“再见。”


我先走了几步,因为惧怕感觉到背后的人转身,我才走出没有多远就开始飞奔。持续过久的思春期就在这时结束了,少年时代最后一晚的残月在晨曦里渐渐融化,只剩下一道坑洼不平的印记留在天际。我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这道微弱的月光下一直奔跑。我在心中怀念着琦玉的本家、田地间的土狗、母亲的呼唤,我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东京,一心向前只想抛下在东京的一切回忆向前跑去。总觉得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冲下去就能回到有爷爷奶奶的老家。但我只是一头扑入了天明前最后一分钟的夜里,这逐渐浅薄的黑暗根本掩藏不住我的身影。和刚满20岁打赢游戏的那天一样,我也感到空虚、悔恨和不知所措。我后悔答应与他分别;后悔答应他再也不见面;后悔说自己不会后悔。但如果此时反悔,独自走回八百幸超市前的路灯,看着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我也会后悔。我唯一的选择只有向前走。与此同时,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我忽然感到有一个人正在某处等待着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而我现在正是沿着这条无比熟悉的道路向自己注定的命运飞奔而去。


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和D君相爱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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